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宇宙由故事构成,而非原子。
灰白的金色馈赠
字
[加]麦克劳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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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夜,他抬头看了一眼荧光的可口可乐钟,意识到他已经待得太晚了,心里有种绷紧的荡然无物之感,大概,他是永远迷失了吧。他垂下目光,又猛地抬起来,挣扎着期待在他第二次看钟的时候,会出其不意地抓住时针分针落在其他地方,九点、十点,或许,但这也是徒劳,他们就竖直站在那儿,无丝毫倾斜,就像两根刚硬的控斥之箭,正因为自身的刚硬和正义,要谴责世间一切比不上他俩挺直坚定的东西。
他一开始觉得有些想吐,而一种麻木之感传遍整个手臂又通过腕部抵达他的指尖;类似的感觉他高中里也有过,那次是橄榄球比赛他被撞得昏了过去。他动了动衬衫底下的肩膀,想甩掉些凉意,舌头紧张地舔了一圈嘴唇,眼神也在球桌四周扫了一遍,看了看那些拿着球杆的人,看了看这些构成球桌方形边界的深褐色木板和上面的污渍斑斑。木头台边上还有三个二毛五的硬币,表明还有三个挑战者在等着。然后他又看了看绿色天鹅绒般柔和的桌布,觉得它就像安逸乡一般,让自己在其中脱身不得。最后,他的目光落在黑色的八号球和白色的球杆上,善与恶,他想,一齐盛开在这片绿色的原野上,互相对立,又相得益彰。真的打比赛他这只是第一次,不知怎么就演变成了马拉松似的车轮战。八点的时候,他只不过是在入口的地方停下脚步,书还拿在手里呢。然后,一切就停不下来了,夜间的钟点飞快逃逸,如同梦境般虚幻而轻盈。这种梦境,会像一张纤弱而柔韧的大网,把你缚住,尽管你心里某处很明白:清晨到来时你什么都不会记得,分不清到底是极乐还是痛楚,而醒来到底算是胜利还是失败,你也不知道自己算是永生得救,还是已经万劫不复。
这时一个声音响起来:“小老弟,你这是要等到天亮啊,我可没那么空。”他从梦里惊醒,却还在梦中,说道:“中袋。”同时他的头也示意了一下那个方向。他握着球杆趴到桌上,他的皮带搭钩因为抬起了右腿所以抠进了肚子,深褐色木头桌沿生硬地抵着他的睾丸,当然,还有击球时光滑的球杆在他指间流畅的摩擦。八号球被温柔地撞了一下,和缓无声地滚过绿茵,最终静静地消失在他眼前。然后,他又听到那个球在桌下某处嘈杂的滚动声,喧哗地在那个黑暗的底层加入到之前殉职的同辈们中去。于是,他看到另一张绿色的钞票袅袅落到桌上,还没等他伸手把钱拿走,有人又塞了一枚硬币进去,把深处洞穴里的球都解救出来,已经准备在用三角框码球了。现在午夜已过,他知道他已经待得太晚了。
早上出门之后他还没回过家。那时八点还没到,他腋下夹着书,踏进十月初的晨曦中。此刻他还能见到那几本书,躺在进门靠墙处狭窄长椅的一头。他的夹克盖着书,好似在保护它们不受伤害,袖子下面他见到代数教材,那本红色封面的几何书,里面用铅笔记了他的分数,大多是九十几分,还有英文课本,里面的诗歌他几乎全都背下来了。这些书与场景极不协调,他隐隐地想去把它们盖得更好些,保护它们,同时也是保护自己——他不想回应这些书本发出的质疑,也不想回答别人因为看到这些书会提出的问题。他的目光向着这个像峡谷一样的酒吧投去,房间又窄又长,抽烟的不少,污浊酸臭的空气中摇曳着一层层叠加的烟雾,他几乎辨不出远端那朦胧的“出口”标志。一条高低起伏的长台几乎和房间同长,一直从球桌旁边延伸到远处乐队表演的舞台,就像一条没有两根轨道的窄轨铁路。舞台上有三个人,两个吉他手兼歌手,一个鼓手;照着他们的灯光始终在变换着色彩,三个人都在汗流浃背地演奏,浑浊厚重的空气里回荡着纳什维尔让人心碎的音乐。长台上则有三个臃肿的、不再年轻的舞女,穿着网线丝袜,动作沉重呆板,脚下也不闪避那可悲的一摊摊泼洒出来的啤酒。她们本要取乐的是沿着长台两侧坐在她们下方的顾客们,但这些顾客也只是例行公事、百无聊赖地抬头望着她们,除了有一个人,头发雪白,用他满是老茧的粗糙的手,上下有节奏地撸着啤酒瓶,看上去就像缓慢的、若有所思的手淫。
空气中的那股味道如同一个没有出口的帐篷,你见不到它,却知道那巨大的棚顶正覆盖、倾轧着它底下的每一个人和所有事物。那种气味里有经年未洗的工作服,不断被汗水浸湿又风干着;有打翻的啤酒和用来清理的那块酸腐的抹布;有地板下面潮湿朽蚀的木材,也有从男厕所那扇基本没有安宁的转门里所传来的:挥发了的尿液,刺鼻的杀菌剂,小便槽里烟草和浸湿了的卷烟纸的残骸。就在小便槽的上方有个告示,用简陋的字迹写着:“这里不是烟灰缸,请勿扔烟头。我们不会在你的烟灰缸里撒尿,你也别把烟头扔在这儿。”
所有的这一切都刺激着他的感官,他觉得人生已经一无是处,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毁了,尽管他还不到十八岁。而且他多么希望这时候他是在家里。
他可以想见这时家里的情形。五个年幼的弟弟妹妹已经睡了。妹妹玛丽,现在十六岁,应该正在帮母亲准备午餐,这样父亲可以第二天放在桶里,带去肉类加工厂。十三岁的弟弟多尼,明知是痴心妄想,但还是在期望电视节目不要那么早结束。一直懒在电视机前的父亲,必然只穿了一件汗衫,套了双袜子踩在地上,裤带也是松开着的。虽然他不承认,但他看电视经常打瞌睡,一头渐渐灰白的红头发就会从头的两侧甩下来;他最终会站起身,过去把门锁上。然后他会突然停住,用粗哑的嗓音问道:“杰西人呢?”紧接着,是尴尬难耐的沉默,和一句“这么说,他现在不住这儿啦!”大家都会变得很局促,杯子很干了,母亲还在擦了又擦,玛丽和多尼偷偷交换眼神,看着敦实的父亲抽着烟斗,没有了睡意,用手遮着光凑近玻璃,从一个窗口换到另一个,看他长子的身影是否已在门口的路灯下。他不停地来回阔步走动,好像是在室外——这种步伐他从肯塔基州东部带到了印第安纳州北部,他没想改,而且想改也改不了了。他会咕哝着说:“那家伙上哪去啦?”或者语气再加强些,问:“那死小子干吗去了,十二点都要过了!”他妻子也在观察,同样聚精会神却不显露在表情上,为的是不让丈夫看到而愈发焦躁。有的时候为了缓和气氛她还会撒谎,或是让某个小孩告诉他:“杰西说他在考德尔家,跟厄尔一起学习,说要晚些回来。”
于是,她就独自担起守候和等待的重负,这样或许更轻松些,不同于她的丈夫,母亲的承受总是安静的,所以你几乎感受不到她的担忧,除非在她放松警惕的时候,你能注意到她高高的颧骨周围透露出的紧张,她咬紧的牙关和抿紧的嘴唇。之所以她会说“在考德尔家学习”,或是要别人这么说,是因为这即使不是最佳答案,也比她知道的其他说法更有用。因为她也意识到丈夫跟她一样,对“学习”这个词(和它所牵涉的种种内容)心存的敬意之深,几乎已成敬畏。每当孩子们不知疲倦地带着辉煌的成绩单归来,洋洋得意,他们半文盲的父母总会觉得在上面签个字都非同小可。虽然他们有时候会生气,会故作瞧不起“读书”和那些只是“读书聪明”的人,但其实他们对这两样东西都是全心鼓励的,因为他们在书中见到从未造访过他们黑暗的一道光亮。另一方面,他们也意识到,不管如何推波助澜,他们仅剩的生活也在渐渐脱离他们的掌控。他们感觉自己正被洪流冲下页岩覆盖的肯塔基山坡,手却没有放弃,尽力抓向细枝、草根,但只见皮开肉绽、血流不止。
十年前,埃弗雷特·考德尔最终说服他们北行的时候,他们的确是在一座真正的肯塔基大山之下。考德尔跟这个男孩的父亲在他们与世隔绝的青年时代里,猎松鼠,分馅饼,曾是好朋友,他们的女伴后来也成了他们的妻子,跟着他们去煤矿体味艰辛。矿上的生活和工作,穷困和痛苦是一定的,或许那份未知反倒是好处了。考德尔来了北方,在肉类加工厂找了份稳定的工作,开着半吨轻卡车回来接家人,搬家当,后来他又回来,就是劝青年时代的好友一同北去。就在那时,掘在山坡里的非法矿道坍了,他的这位好友死里逃生。他能幸免于难就是因为见到老鼠朝有光处飞蹿,他便撇下工具跟着跑,差不多踩到老鼠尾巴的鳞片上时,巨石坠落的轰鸣,如枪响般的木料断裂声,已经涌进了他的耳朵。
自那时起,他和他的妻子就越发虔诚,因为他们相信,要么是上帝派那些奔逃的老鼠通风报信,要么就是上帝亲自伸手推着他的身躯向前,甚至,这些都是冥冥之中的安排,告诉他该去北方开始新的生活。这样的生活也有十年了,此时午夜已过,他们留神等着门口的脚步声。
之前,他每次都是十一点半之前回家的,每次都是。每次都是。但此刻,音乐在耳,气味充斥鼻腔,暗淡的灯光下,握着球杆,绿色的桌面铺展在他面前。他看到挑战者放下的硬币,他听到身后还有局外人在低声下注,他知道,不管付出什么代价,即使与自己的灵魂为敌,他也不走,他也不能走。这样的夜晚他已经等了很久,不会重现了。
从他第一次驻足在敞开的大门外,朝里面张望,看里面的人来人往,算起来已经有两年了。那晚是个酷暑天,热量在人行道上后浪推着前浪,他正从杂货铺下班回家。首先吸引他的是音乐,是埃迪·阿诺德和吉姆·里夫斯,这两个人的歌父亲整天在放,让他和他的妹妹觉得很是丢人。他们无法体会歌曲中诉说的寂寞。每个燠热的夏夜,当这样的音乐从他们家的窗口飘荡出去,他们的父母就被打上了“乡巴佬”的烙印;作为父母的衍生品,他们也躲不掉这样的印记。这个印记他们相当憎恶,希望它永远和自己不相干才好。
那天他站在人行道上,看得出了神,被人挤撞,才知自己堵在了门道口,心里还念着告示“我们不接待未成年人。如果你未满二十一岁,莫入”,一个脚已经在门里了。他还是进去了,虽然总用余光记挂着门口,他的表情他自己就曾见过——像一个意识到自己靠近了白人圈子的黑佬。
于是有那么一周,几乎每天晚上他都会停在门口探看,或者偶尔站到门里。捕获他的,是音乐,是气味,但最让他着迷的,是台球桌边上那几个壮实的男人。某天晚上,他一仰头看到那个拿着球杆的人,他们的目光在球桌上方的虚空中相接,是埃弗雷特·考德尔;好像山上两辆寂寞的货运列车,车灯在午夜投出两道寻寻觅觅的锐利光束,即使只在拐弯错身的刹那,它们也知道永远都不会背弃对方。就在那时,他已经能预见他俩的关系会是怎样的了。他知道埃弗雷特绝不会告诉父亲“那天晚上我碰到杰西了”,而他也不会跟厄尔·考德尔说“那天晚上我瞧见你父亲打桌球了”,虽然他和厄尔在同一个年级,虽然他们是同一个橄榄球队的防守球员。有些事情无视年岁的差异,归根结底,“先后”这样的词是没有实质内容的。
他是这样开始的。晚上从杂货店回家,他会停十几二十分钟,站在门口靠里一点点,倚在墙上观看。那个告示一直在他脑海中,他没有忘记他是个“未成年人”,所以不能“入”,但一天天过去,他越发意识到,其实没有人在乎,就像还有个告示说不能赌博,他们难道又理会了?他开始从门口挪开步子,一点点地深入酒吧,慢慢地他又发现,那些奇怪、粗暴、鄙俗的男人们似乎对他颇有好感,一杆好球之后他们会朝他眨眼睛,没进球的时候会冲他抱怨。再后来,他还发现别说七点下班的时候,就是四点他去杂货店之前,酒吧就已经开门了。橄榄球队不训练的时候,他常常从学校连奔带跑赶到酒吧,就为了能早到那么珍贵的一小会儿。路上他心里只翻涌着一个念想,就是球台最好是空着的。那样他就能把因为小跑时攥着而湿漉漉的二毛五硬币投到球台里。然后他就能看着球被释放出来,听它们滚动的声音,拿出来练习他前天晚上看到的杆法。练习时他全神贯注、绝无懈怠,直到四点那些大汉下工之后出现在酒吧里。那时候他甚至从来都不敢想自己有天会在真的比赛里上场,此时,见到、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趴在球台上,他有种奇妙的感受,觉得自己能够体会F.司各特·菲茨杰拉德那些短篇中的年轻人,他们一直在练习,但始终止于练习,直到人生中的某个时刻到来,一切都不再相同。
他进门的时候打球的有四个人,于是他就在墙边找了个站席做观众,头顶是那个禁止他在此出现的告示。四个中年男人分成两组,眼神扫视四方,身躯缓缓绕着球桌,嘴里不干不净地跟那些球商量着,还不时抹去眉毛上星星点点的汗珠。他们的锦标是象征性的一加元,当然这也有明文规定是不允许的。败方付了钱之后,其中一个说他得回家了,一转眼就没了人影。他的队友于是转过身来,对着墙边那个他一直见到的家伙说:“你跟我一起。”又把球杆递给了他。他下意识地接过球杆,觉得他不仅像是菲茨杰拉德笔下的人物,可能更像康拉德故事里的年轻人,他们很多都在行径已成现实之后,还依然觉得自己不可能会干那样的事。就这样,接下任务,夜晚开始。
一开始他的心都在怕输上,因为输了要付一块钱,他还不知道自己拿不拿得出来,所以打得很差,他们赢球完全是因为他的队友。不过第二局、第三局他就厉害不少,打得深思熟虑,很谨慎,虽然没有技惊四座,至少没有输球。他很惊讶,居然那些独自一人的训练课那么有用,那些站在告示底下无数个小时的观战也绝没有白费。他们的对手离开、消失在夜色中,他就和队友开始对打。总觉得鏖战良久,他赢了,一加元也入了口袋。他一直没走,余光里挑战的硬币被一个个放在球案的褐色木边上。无脸的陌生人,只看见手指,那些指甲多数也损坏了,直到他认出一双手来,抬头见到埃弗雷特·考德尔的脸,但他没有说什么,就像第一次照面一样无声。那似乎是很久以前了。他们打球时很安静,两个人都不说话,出杆都很小心,节奏也不快,直到台面上只剩下黑八,年长那位一杆白球进袋,留了一块钱就走进外面的夜晚中去了。又伸出一堆没有名字的手,又一张没有名字的脸。
跟考德尔打球时,头脑中全是各种各样的想法。一开始他有些尴尬,怕对方会试着跟他聊天;接着又想到,要是他输了,倒也合适,在场这么多人里赢他的正好是他唯一认识的人。然后,直到分出胜负之前,他又一直很担心埃弗雷特·考德尔会故意输球,就像一个父亲宠爱自己的七岁小孩,下跳棋故意让孩子赢一样。他希望——甚至祈祷他们不用经受这种尊严扫地、男子气概尽失的煎熬。毕竟,这是他发现自我的夜晚。当他终于确信考德尔是在毫无保留地比赛时,他深为感激,因为这是对方无声的肯定。考德尔输球离开,他心中很多感受就交缠在一起:孤单和忧伤,后悔和愤恨和猛烈而欢腾的自豪,几乎让他觉得有些羞耻。就像站在至亲至爱的墓前。
夜晚飞掠向前,他依然如同身在梦幻中打球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他对手喝下的啤酒开始起作用,而他却不会因此昏乱,而且夜深之后,周遭越发迷狂起来,不管是音乐还是酒吧里发生的种种,都没有影响到他。在某段杜恩·艾迪低沉的拨弦声中,他抬起头沿着吧台望去,上面一个中年舞女正撑开她裹着丝袜的粗壮下肢,慢慢慢慢地放低身位,直到她几乎坐在了一个秃顶男的头上。这秃顶男正探出身去,倚在吧台上。舞女有力的大腿内侧夹着男人的两个耳朵,前后摩擦着他的秃头。杰西几乎想要呕吐,马上移开了他的视线;他的下一球出杆太快,没打进。
一点半的时候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,说外面有人找他,他转身看见他的弟弟多尼正在街上朝他招手,酒吧门还开着。他跟球友打了个招呼,快步走了出去,他带上门时太用力了,门很厚实,发出砰的一声。他这个动作好比是在保护弟弟不受吧台上那个女子的侵害,也好比是保护自己,跟里面的人隔离开。
多尼眼窝里那双棕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,讲话颠三倒四连不成句子,语速飞快:“天呐,你最好快回去。他们都不肯坐下,看着窗外。糟透了,特别是爸爸。他抽烟抽疯了。他现在脸上就是那副古怪的表情。他们不知道你在干吗啊。”
一开始他有些害怕,装出一副他觉得这挺好笑的样子。“你看,现在都一样了吧?反正已经太晚了。我还不如在外面通宵呢。”
“可杰西,你也知道等你回家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光景。”
“所以啊!等我一早回家又能坏到哪里去呢?”多尼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在说,早上回去会坏不止一点。
“杰西,那我跟他们说啥啊?”
“告诉他们我在打桌球。”
“他们不知道桌球是什么东西,那要是他们问在哪儿呢?”
“你就告诉他们。”
“杰西,你脑子坏了。老头要是一听说,五分钟之内就到了。你也不是不了解他。根本无法预料他会干出什么事情来。”
他于是想到,蕴藏在他父亲身体里的暴力是何等骇人,那种暴力在他体内深处隆隆作响,就像高山底下喧嚣的激流,在某个目光难以触及的深穴中,拍打着暗石,水花飞溅。他记得他只见过一次,那时他还小,记不清是在哈扎德还是哈兰了,在商店后面的停车场,毫不夸张地说,那个被父亲击中的男人像一个变形的布娃娃,从停车场的一头飞到了另一头。他记得那个人完全瘫在那里,半天一动不动,鲜血从打断的牙齿间淌出,成了几条涓涓的深红色细流。母亲祈祷:“哦上帝啊,不要让这男人死去啊,我求你。”父亲靠在墙上,用手臂藏起自己的脸,或许他也在祈祷,不过他依然紧握着拳头,指关节都泛白了,就好像他还想拼命抓住某样东西,可具体是什么他也不知道。过了一会儿,他们也哭了,他们是孩子,哭是因为他们知道出了事,但除了哭不知道还能干吗。
他身后,门打开了,他一转身就又看到吧台上的舞女,门口勾勒出一个男子的影子,他问:“球要打完吧?我可没工夫再等下去。”他吓了一跳,忐忑起来,跟多尼说:“听着,我得走了。自己编个故事吧。跟他们说我没事。我晚些回去。”他转身离开大街时,眼神也避开了他兄弟的脸,他觉得弟弟应该哭了但他不想看见。
重新进了球房之后他想着,多尼是世上最好的弟弟。他想到多尼从来不会出卖他,想到多尼会花几个小时帮他把鞋擦得锃亮,会一心一意地追着他掷到九天之外的棒球,想到当他刚学会抽烟时,多尼会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小机器人那样满镇子捡旧瓶,就为了让自己的哥哥能买上一包珍贵的香烟。有时候他觉得,要是他叫多尼从某幢高楼的楼顶往下跳,多尼也绝不会有丝毫犹豫。一想到他拥有这种可怕的权力,他感觉自己的心都被攥紧了。
酒吧关门是两点钟,不过他三点才出来,意识到自己没有地方可去了。回家不行,现在既太晚,也太早。于是他走上大街,又拐进一条小巷,立在黑暗之中,听着老鼠窸窸窣窣来回的声音,等待着黎明。他琢磨着,要是有人走过看到他腋下夹着书,站在小巷子里瑟瑟发抖,他该说些什么。几乎是因为害怕,他躲到一幢房子的阴影里,把手塞进了口袋。这时候他摸到了那些钱,好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样跳了起来。他打球太过专注,完全忘记了收进囊中的那些一块钱纸币。他摸到了两团皱皱巴巴、绞乱在一起的钞票。现在这是阴冷潮湿的两团,但不久之前,因为他沁汗的大腿,它们还曾温热,甚至有些湿润。他试着在没有光亮的情况下点钱,而且都没有把它们拿出口袋。他用指尖捻到钞票的一角,会判断刚刚是否点过,然后又去摸索下一张钞票,就这样他点完了一个口袋,又去点另一个。但他绝望地发现每两次点的都不一样,最后他放弃了,突然又走回到了大街上。
走进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店,他坐到倒数第二个座位上,把书放在最后一桌。他希望在那里可以不被注意,至少能自己单独待一会儿。坐下之后,裤腿就绷紧了,他能感觉到鼓鼓囊囊的口袋凸起着,即使不低头也知道外人看起来是什么样子;他也不敢低头,既怕实际情况果然与他最坏的预期相符,也怕会引别人注意到自己不想张扬的东西。他心里想,这就像青少年的勃起,总是莫名其妙,来得不是时候,等你意识到,它就已经在那里了,不招即至,斥之不去,错得不成体统。
他点了咖啡之后,把皱巴巴的钞票先从右口袋慢慢抽出来。他想,大概因为他是个右撇子。然后他把钱一张张地捋正、压平,它们依然带着潮气和一丝盐味。十九张。接着他又把左边口袋装着的也照样点了一遍。十二张。一共三十一加元。
他走出咖啡馆,钱都折得很好,放在他胸口的衬衣口袋里;他的心境完全变了。他想回家,把钱交给父母。从小到大只知索取,这是他第一份还算有些价值的回馈。于是他心里突然满是对父母的爱——他父母是奇怪的人,他一直觉得很难理解。他们依然会长途跋涉回肯塔基山,当老破车经过辛辛那提通往考文顿的宏伟大桥,他们还是无法抑制地要表达自己的激动情绪;回来之后车上的红山土还故意不洗,停在院子里等雨水来冲刷;而且他们听的也始终是“乡巴佬”的音乐。
有那么多次他为父母感到羞愧,此刻倒正是因为这个,心里有些愧疚了。他还记得搬家之后的第二年,他四年级,“家长之夜”那次经历简直不堪回首,他还记得当时是如何恳求他们要去,还能见识一下学校里各种美轮美奂的东西。当时他们自己也略有些激动起来,为了迎接大场面把脸都洗得泛红了。可一旦进入学校豪华的建筑里头,他们本来有的气度似乎一下溜走了,就好比他们鞋底有施了魔法的塞子,突然被拔了起来。他们见到人形的数字、一英尺高的字母,还有各种各样的布告:从刷牙到过马路到冬天喂鸟,似乎世上所有的事,此处的墙壁上都能找到指导。在这个诡异陌生的世界里,他们变得茫然、空白,说不出话,慌张得几乎要昏倒。她母亲一直在说“真好啊”,“这确实是真好”,“这东西确实是好啊”,一遍遍地重复着,就像她的思维卡在了某条沟里;而他父亲的台词——一边用他的大手把帽子摁成一团——则是:“真是挺喜欢这儿的。”他用这句台词不分对象,碰到老师、其他家长、门房师傅都这么说。从他四年级老师唐斯小姐眼中,他读到了那个未言明的疑惑:杰西这么聪明的小孩,父母怎么会是这样的?他现在回想,自己当时也有同样的疑惑。
他回到家是五点三刻。他之前还在通宵的加油站停留了一下,把三十一块钱换成了一张二十、一张十块。大家都起来了。母亲在做早饭,虽然离平时的早饭时间还有一段时间。餐具已经摆好,桌旁边父亲装早饭的桶还没有盖上。大家都不说话。他有种奇怪的感觉,觉得自己聋了。他从未想过原来他的家还可以这样安静。他看看母亲,母亲的眼睛盯着炉子;他又看看多尼,弟弟看上去马上要落泪了。
就像这场戏本该由他父亲开场似的:“那你该死的到底去了哪儿?”这句台词很清晰,像精心排练过,像是父亲之前一遍一遍练习过多次,而且听上去也没有他预料的那般响,那般凛冽。于是,他——一个没有排练、台词不熟的演员——还是跌跌撞撞到了舞台中央,开始他自己的表演。他的内心告诉他:“说真话。”一个古怪、生疏的声音说道:“我在打桌球。”
“我们等了你一晚上,”母亲的声音很平和,每个单词的尾音都听得到,“我们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,被人打了,或是被人抢劫了。”
他突然很幸福,因为大家的担忧而心里满是温情。他的嗓音突然激动起来:“没有没有,什么事都没有。我什么东西都没少。我还赢了。看!”他开始把三十一块钱从口袋里掏出来。有人问:“多少钱啊?”他几乎要笑出来:“三十一块。”他终于把礼物从口袋里完全抽出来,放在桌上。
母亲说:“你要想在家里吃上一口早饭,先把钱去还掉。”
全速前进时突然被制止,他几乎瞬间颓唐下来,就像打橄榄球时找到防线的一道裂隙就猛冲过去,可光线消泯,裂口闭合,而对手的分量要把他的命都压出来了。
他开始生气,大吼:“还掉?还给谁啊?”
母亲的语气依然平静:“从谁那里拿的就还给谁。主待我们很好,他大概绝不会认同这些东西的。”
他突然哭起来,眼泪中满是愤怒、哀伤和绝望,他试图解释:“你没明白。这跟主没有关系。我不是偷的。这些钱是我的,是我赢的。不可能还了,我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。”
父亲说:“你妈说了的话就得听。”他冲出房子,站到大门口哭起来,直到多尼出来,他只得停止哭泣。他的手在口袋里一直攥着三十一块钱团成的小球,掌心出汗,已经把那三张纸币完全浸湿了。他眼前,沉睡的市镇即刻就要醒来,他不知道该怎么办。
他走了出去,不过马上就奔跑了起来。在清晨的微曦中,他跑过好几条街道,又横着穿过另外几条,到了考德尔家的院子,这时他慢了下来,装着好像只是出门散了个步,虽然有些喘不过气来。
埃弗雷特·考德尔正一个人坐在厨房里,喝着咖啡在听广播。他的收音机很小,但正勇猛地替他抓来从西弗吉尼亚州惠灵来的飞速衰减的信号。其他人都还没起,埃弗瑞特自己也衣衫不整:脚上只套着袜子,厚衬衫的扣子没扣上,宽阔厚重的皮带也还没把他的裤腰给紧紧地扎起来。
“咋了,杰西?”他说得很随意,如同周日下午在门阶上削着一根棍子,“最近还行?要不要来点咖啡?”
他没问为什么这个时候他不在家里,这出乎他的意料,但惊讶很快过去了,因为他到这里来的原因像雪崩一样把惊讶掩埋在了下面。“这些,”他说着,把三张有罪的、满是汗渍的钞票从口袋里抽出来,塞给对方,“这些,拿去。是你的——你昨天输了。”
这个强壮的男人很温和地说:“放松点,小伙。先坐下。这是干吗啊?跟我说说怎么回事。”他开始填他的烟斗,好像天长日久,世界永不会终结似的。而词语跌落出来,一个接着一个,一个压着一个,互相争赶、撞击,发出轰鸣,就如同炭块在传送槽上蹦跃而下。那是他脑海中肯塔基留下为数不多的画面之一,大大小小的炭块碰撞、翻滚、坠落,大炭块碎裂成小炭块——他最后说:我非得把这些钱还掉,还你是因为你输了,我赢了——我不该赢的。
那人把钱收下了,三张污秽的钞票,二十块、十块和一块,放进了敞开衬衫的口袋里。“行,小伙子,”他说,“你爹是个好人,你妈也是。回去吧,告诉他们你刚刚做的事情。要是他们找我,没事儿我就跟他们说:‘当然了,他把钱给我了,一张二十的,一张十块钱,还有张一块的。’就是你刚刚干的事儿啊,没错。”
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背后有人喊他的名字,他转身见到考德尔穿着袜子悄无声息地跟了过来,已经站到了他的面前。还来不及做什么动作,长者已将三张纸币塞进了这位客人的衬衣口袋。“就这么着,”他说,“没问题。谁也不用撒谎。你给了我钱,我也拿了。咱俩就这么让它去吧。你赶紧回家,我听见楼上的部队已经有动静了。”
于是他出门走进了新的一天,过了一会儿他甚至零星吹了段口哨,他思忖着下礼拜的几何考试他会如何漂亮地拿下,而当天的下午,熟悉的橄榄球护垫将落定在他期待的肩膀上。他已经可以感觉到浸透阳光的球场上那些呼喊和击掌,就在他开始小跑的时候,脚底响起金色落叶翻卷的声音。
陈以侃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