严冬来临,某连官兵迎着风雪进行强化训练。冯竣摄
雪地足球赛开始了!冯竣摄
连队战士在凿冰取水。王雪振摄
“再冷,也要坚持”
近处积雪满地,远处冰川耸立。即使没有寒流频频,连队驻守的地方,也很难感受到其他季节的滋味。每年8月,这里积雪迅速融化,苔藓类植物迎来疯狂舒展的一个半月。此后,积雪再次覆盖,它们迎来漫长的休眠期。
极寒之地,让连队的官兵很容易联想到小说《冰与火之歌》中的守夜人。
和守夜人相比,这里的冬季更为封闭隔绝。连接连队与外界的,是一条长长的简易边防公路。到了冬季,路上积雪最深处可达1米多,再加上8级甚至更强烈的寒风,车辆基本不能通行。这就是官兵常说的大雪封山。运送冬菜的物资车,必须赶在12月之前将连队过冬的物资配送完毕。
因为距离过远,连队的哨位没有接装暖气。哨位上,哨兵们如同屹立在雪域高原上的石头,极其艰难地对抗每一股寒风、每一粒雪花。
5月,官兵们戴的是棉帽,穿的是荒漠迷彩大衣。“基本感觉不到冷,稍微活动下,还能感到身体发热。”中士马学峰说。到了11月,羊皮大衣、防寒面罩、防寒靴、棉帽……所有能御寒的衣物,都被他们穿戴在身上。
上等兵梁树业最怕晚上站岗。在-30℃的寒夜站上10分钟,羊皮大衣从里到外就被冻透。最难受的是脚,穿着特厚的袜子和防寒靴,依然挡不住寒气往鞋里钻,只能不停跺脚。
虽然有各种防护,冻伤依旧不可避免。医务室里,消耗最大的药品就是冻疮膏。
梁树业的父母怕儿子冻坏,从南方老家给他寄来个“暖宝宝”。可他打电话说,贴一个只能热七八分钟,用处不大,别再寄了。
后来,一个社会拥军团体了解情况后,给连队寄来20箱、共计个“暖宝宝”。得到父母的关心,梁树业觉得没什么。读着拥军人士写的“送暖寄语册”,他反倒想哭,“再冷也要坚持,不然真没脸!”
“过冬,就像老家过年一样”
每年降落在驻地的第一片雪花,提醒着官兵们冬天要来了,必须为过冬做实准备。
进入9月,炊事班班长周明亮就开始和司务长文尚帅合计。他们逐一计算肉、菜、奶、蛋、果的需求量,算出的总数让大家倒吸了一口凉气——要筹备足够支撑数月的给养物资,谈何容易!
时至今日,周明亮已经坦然接受物资储备困难的现实。他甚至笑着解释:“过冬,不就像老家过年一样吗?深挖菜窖,多备细粮,肉也熏上、冻上。”
第一批运送冬菜的物资车赶到驻地,已是凌晨2点。看到有的白菜已经轻微冻损,周明亮急得在菜车旁直转圈。
连长苏博康明白炊事班班长的心思。一声紧急集合哨,全连起床。干部战士齐上手,大家一直忙到早上6点,才把所有的菜卸下来分好。
进屋上架储备之前,必须将白菜表面的烂菜叶剥掉,大蒜、大葱也需捆扎好。于是,除了执勤官兵,全连人又齐上手。以往整洁有序的营院,仿佛变成收摊后的菜市场。他们用了整整3天时间,才将所有冬菜收拾完毕。
为了剥除白菜的烂叶子,许多官兵的手累肿了。至于熏肉、腌鱼以及腌菜等活计,必须由炊事班专业人员亲自操作。炊事员罗浪负责熏制腊肉,连续5天的烟熏火燎,让他的眼睛又红又肿,经过两周休整,才有好转。
“肉等不得,菜等不得,辛苦是免不了的。”周明亮对班里的兄弟一脸的心疼。过冬,炊事班担负着最艰巨、最辛苦的任务。剔骨剁肉、切萝卜条、腌渍菜叶、调制酱汁……从上午10点到凌晨3点,所有炊事员干到最后动作都机械了,连话都不想说。一次,周明亮自己也快崩溃了,“真想一头栽在案板上,下辈子再也不干炊事员了”。
支撑他们干下去的理由,无非是让连里的战友过个丰足的冬天。周明亮还自费买了一个烤箱,烤出的面包、蛋糕全进了战友肚里。“大家吃得有滋有味,才有干劲儿。”他说。
除了食物,水也是冬储的重要内容。距离连队最近的活水,在超过5厘米厚的冰层之下暗暗流动。
驾驶班班长朱军伟有个“水倌”的名号。连队在营区附近建了一个储冰场。从10月开始到现在,他和战友已经储备了多袋冰。为凿冰取水,他已经砸坏2根钢钎,敲烂3把铁锹。
储冰作业时,必须抓紧时间。如果时间过长,水车上的水罐阀门会被牢牢冻住,无法出水。一次,下士杨金宝撑开水袋接水,涌出的冰碴将水袋划破,水一下子灌到他身上。回宿舍换衣服的时间,他的裤腿已经冻得硬邦邦。
与杨金宝的狼狈不同,下士任伟关于储冰的记忆,则带着一些浪漫色彩。任伟在搬运水袋时,喜欢哼唱《当你的秀发拂过我的钢枪》。
“其实我有铁骨,也有柔肠,只是那青春之火需要暂时冷藏……”出人意料的是,任伟的哼唱往往会引起战友合唱。
飞雪中,寒风里,旋律在山谷间飘荡。那一刻,任伟觉得,这里的每个人都是有柔肠的硬汉。
“大冬天的,狼也挺不容易”
那天早晨,清理垃圾池的哨兵发现,前日清扫规整的垃圾被翻得凌乱不堪,垃圾池旁的雪地里,隐约可见动物的脚印。
晚上,营院里的狗狂吠不止。狗的异常表现,让负责养狗的刘智多了个心眼。这天晚上,当狗再次狂吠时,他叫起几个战友,带上自卫器材,牵着狗出了门。
手电光柱照到垃圾池的一瞬,刘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:3头狼正在翻垃圾。看到有人过来,6只发亮的眼睛直勾勾地与手电光柱对峙。
刘智和战友们急中生智,用石头狠劲敲击铁质自卫器材,尖锐的声音响起,狼迅疾跃出垃圾池,消失在夜色中。
寒冬像把利剑,既压迫着连队官兵,也剥夺着雪域高原各种生物的生存空间。
“与狼共舞”的奇特体验,极大调动着年轻士兵的好奇心。大学生士兵杨辉觉得“紧张得不行,刺激得要命”。外出倒垃圾和执勤时,他不仅不怕“狼来了”,反而有些期待“与狼邂逅”。
一个雪夜,一只大狼带着一只小狼,在厨房里翻到一只猪腿,叼着就跑,被巡夜的哨兵发现。有人想牵着狗去追,觉得小狼跑得慢,或许还能赶上。连长苏博康说:“算了。大冬天的,狼也挺不容易。”
寒冬中,装备的可靠性也受到很大挑战。下士程欢欢是油机员,自上山驻防以来,他便养成一个习惯:每次油机发动,都要测量温度,登记油机启动消耗时间。登记簿显示:进入11月,随着温度降低,油机启动消耗的时间是夏天的几倍……
比油机更脆弱的,是各型车辆的电瓶。由于电瓶亏电的现象越来越严重,驾驶班特意腾出一个供暖室,将其改造成电瓶间。
为了帮装备抵御低温,连队官兵还想出不少招数。雷达站站长田佳奇,费尽周折找来两床废旧棉被,紧紧裹在雷达的重点部位上。他始终相信:“装备就像人,你对它好,它自然会用可靠的运转来回报你。”
除了装备,连长苏博康最担心人员生病。严寒条件下,感冒容易引发致命的肺水肿、脑水肿。连队只有一个军医,医疗保障条件极其有限。熏醋、消毒预防感冒,是最常规的手段。
“连队这个球场,是被冬天逼出来的”
连队的阳光棚下,竖立着一块黑板,上面写着“时刻提高警惕,时刻准备战斗”。
寒冬并不会阻碍练兵的进程。凌晨4点,气温降到-30℃,风急雪大,连队特意将部分训练时间,设置在此时。
深夜,刺耳的警报声响起,官兵们迅疾起身,领取不同装备,在黑夜中奔向各自战位。
一场训练下来,中士古日吕吉全身上下、里里外外都是冰碴子。烤火被明令禁止,连队提倡揉搓、喝热汤等循序渐进的回暖方法。
在苏博康看来,官兵必须具备全天候作战能力。既然驻地环境是这样,就应该逼着自己去适应环境,强化本领。
高寒极地的练兵环境,也给大家带来惊喜——由于长期坚持力量练习,连队的不少官兵已经拥有6块腹肌。
上等兵何润兴初到连队时,身体单薄。如今,他的肌肉变结实了,身体也健硕了,在连队组织的“晒肌肉”比赛中,取得了好成绩。
听到外面练得热火朝天,在炊事班拎勺炒菜的罗浪心里急得直发痒。只要一下灶台,他就会抓紧时间做俯卧撑、仰卧起坐和哑铃、杠铃练习,也练出了一身腱子肉。
中士张鹏程,2分钟做完个仰卧起坐;下士龚明乾,2分钟完成个俯卧撑;下士任伟,自动步枪分解结合用时18秒……练兵热潮中,一项项纪录被不断刷新,一些项目的训练成绩,甚至赶上了低海拔地区的优等水平。
让中士李正潇最刻骨铭心的,是射击准备训练。风雪中,手刚碰到炮管,就被粘住,尖锐的痛感直往手心里钻。有人忍不住叫出了声,可没有一个人撂挑子。相反,大家高唱战歌,相互打气。
寒冬里最受欢迎的运动,莫过于雪地足球。他们在营院里平整出一方雪地,用雪作“草皮”,再找来废料焊接出两个球门。或许,这算得上是中国海拔最高的足球场了。
来自新疆的上等兵艾散,从小痴迷足球。在他看来,连队这个球场是被冬天逼出来的。“没有条件,也要创造条件,不然大家都被冬天憋死了”。
起初,连队出于安全考虑,明确规定在球场上不能跑、只能走,踢7分钟后必须休息15分钟。刚开始,场上维护秩序的安全员甚至比球员还多,军医始终架着便携式氧气罐在旁待命。时间久了,年轻的小伙子们觉得不尽兴。经过再三协商,走变成了慢跑,一节时长也延到10分钟。
球场上,艾散几乎承包了本队的后卫、中场和前锋,跑动距离全队最多。在累计12场足球赛中,他一共打进17球,被称为“雪山球王”。“进球的感觉很奇妙!一个观众也没有,兴奋感反而更加强烈。”艾散说。
下士黄易更喜欢打台球。每到周末,他都会到台球室,和连队好手角逐高下。在这里,一场台球3个人打,每人5个号码。这种非常规打法,是为了让更多官兵参与到集体活动中来。
被风雪困于这一隅之地,如何帮助大家排解心中的寂寞,成了一个重要课题。
连队成立“昆仑乐队”,吉他手、调音师、主唱一应俱全,每隔2周都会奉上一台演唱会;活动室被改造成军营网吧,连接了局域网,可以组团打“光荣使命”等网络游戏;炊事班甚至牵头成立烹饪组,教有兴趣的官兵做菜……
各种各样的兴趣小组冒了出来。连长苏博康有着远大的规划:让连队的官兵人人学写作、人人能演讲、人人会做饭、人人能搞简易装修。
“越是寒冬来临,大家越是紧紧地抱在一起”
一次,全连官兵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,齐唱《军中绿花》。这个颇具浪漫色彩的场景,被录成视频带下山。一位领导特意将这段视频刻录成光盘,寄给连队的26位军嫂和准军嫂。
连长苏博康的妻子也收到了视频。虽然她嘴上没说什么,但苏博康明显感到,他们拌嘴的次数少了很多。
7年前,苏博康从军校毕业。当时,他的毕业综合排名靠前。父母本以为儿子能分配到河北老家附近的部队。但苏博康背着父母递交了戍边申请书,来到西北边防部队。后来,他恋爱、结婚、生子,将家安在了西北边城。
“从小我就特有主意,习惯自己做主。当兵,我就想到不一般的地方去。”苏博康说,其实他很少考虑自己的问题,因为“手下百十来号人,全指着自己,总不能天天患得患失、不顾别人吧”。
和苏博康的选择不同,上等兵杜永福的目标很直接。高考失利后,杜永福参军入伍。他做梦都想考取军校,从士兵变成军官。高寒极地的恶劣环境,激发了杜永福的学习斗志。每天熄灯后,他都要坚持学习3个钟头,雷打不动。
连队还有十几名大学生士兵。他们有的保留学籍,到部队锻炼一番;有的已经毕业,想寻找人生另外的可能性……
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,他们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这方营盘。寒风和冰雪,让他们的思想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。
中士洪映武,最终没有重回那个为自己保留学籍的高校。他舍不得连队,晋升了士官,干到了现在。
上等兵刘万珍当兵前就读于宁夏大学。他本打算干满两年,就老老实实回学校重拾课本。现在,刘万珍的想法也有些变化。寒冬的种种磨砺,没有让他觉得痛苦难受,相反愈发让他找到自己理想的生活。“不颓废、不消极,在寒风逼迫下,这里时刻充满向上向好的渴望。”他说。
人的追求是多样的,选择也因人而异。但连队的官兵始终保持着一个共识:越是寒冬来临,大家越是紧紧地抱在一起。
每天看“新闻联播”的半小时,除了国家大事,刘万珍最关心的就是画面中的绿色——绿色的树、绿色的草,都让他看得如痴如醉。征得班长同意后,刘万珍在宿舍的窗台上,种起了葱头、蒜苗甚至冬小麦。试种成功后,连队推广了他的经验。如今,宿舍、饭堂、值班室,到处可以看到绿油油的蒜苗。
调剂寒冬戍边之苦的另一种方式,是拍照。在不违反保密规定的前提下,拍照总是集体进行。这些照片里,雪山、雪地是不变的背景,“V”字则是最经典的造型。
“那些一起扛过的日子,值得一生回味”
过完这个冬天,距离下山的日子,也就不远了。
洪映武终于攒够了买房的首付。他打算下山后就休假,向女友求婚,尽快把结婚证领了。
大多数人还要重新回到低海拔营区,开始正常的连队生活。连队是“军事训练标兵连”,军事训练成绩一直稳居团队前三。官兵们担心的是,下山后醉氧了,会不会影响训练成绩。
提起离开,很多官兵都舍不得营院里那几条狗。晚上,狗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,巡视营区。白天,谁烦了闷了,牵着狗遛几圈,也就好得差不多了。经历严冬,尝遍苦楚,它们早已成为官兵生活中难以割舍的一部分。
有条名叫二黑的狗,和刘智最亲。从兵站捡来的这条小狗,是刘智一手带大的。前不久,二黑晚上出去,白天却一瘸一拐地回来了。刘智一看,发现二黑的后腿被其他动物咬伤了。刘智想把二黑带下山,又担心自己离开后二黑得不到精心照顾。
好几个人想带回那张风雪中踢球的大合影。除了那张合影,苏博康还想挖一把土、收一瓶雪。土,他计划捏成山的形状,摆在家里的书架上;雪,他想找个好看的瓷瓶当容器,即使雪融化成水,也绝不扔掉。
“那些一起扛过的日子,值得一生回味、一世珍藏。”苏博康说。
当西伯利亚寒流杀气腾腾南下之时,一定不会想到,西南偏西还会有这样高大的山脉横亘于前。山谷间来回翻涌的寒流,使这里早早进入飞雪季节。
这是高原上又一个普通的冬天。对某连官兵而言,这也是他们人生中一个崭新的冬天。
此刻,乌云低垂,几乎与连队的屋檐平齐。阳光偶尔能艰难地穿透重重乌云,零落照射下来。
营地两侧,是高耸入云的雪山。营院外侧,河流中的冰块,来不及消融,又被匆匆冻住。这里,是名副其实的苦寒之地。
驻扎于此的连队官兵,是名副其实的饮冰卧雪之人。酷寒、风雪,硬生生地砸向这些血肉之躯,如一把利斧,削砍着他们的肌体,也凿刻着他们的认知、情感和意志。
寒冬已然来临,冰与肉反复撕扯,每名士兵都经受了全方位的磨砺和考验。寒冬的脚步越是急迫,连队官兵越是热切地迎上,满怀希望去战斗和生活。
终有一天,这些别样的冬之体验,都将成为他们生命中的宝贵财富。